晋王的表情没有一点破绽。
他不但声音很轻,言语也很简略,比如现在,他手捏一枝棉花,脸上还带着一点丰收的喜悦,说的话却完全是另外一件事:“太子哥哥的行事我真看不懂了,若自暴自弃,起先便不必上表。但若说太子哥哥想与父皇求和,那怎么又闹出那一出击鼓。”
太子要是真愤怒于李泰的赏赐超过他,那就不用在父皇施恩东宫的时候,上表请辞,恪守自己的度支。
知道太子上表时,李泰都吓了一跳,以为太子被刺激的支棱了起来,开始要做个勤俭节约守礼法规矩的太子了。
谁料太子反手就来了个‘东宫击鼓鸣冤’,把皇帝气的饭都吃不下去,头疼到宣了好几回尚药局。
姜沃倒是能理解太子的分裂感——道理是懂得,但是情难自已。
千年做贼的,没有千年防贼的,但太子这个地位就是千年防贼的。
就像站在悬崖边的一个人,要一直防着被别人推下去,防着自己失足落下去。不是每个人都能承担这种心理压力的。有的人甚至愿意一了百了,自己跳下去少受折磨。
姜沃又想起前世看的末世文,主角是怎么艰难求生,每一天都是朝不保夕的活下去——但那是主角,不是每一个人都是主角。脆弱与逃避痛苦是人类的天性。更多的人是小说里都不会提起的配角,直接选择躺平认命。
李治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:姜太史丞这里惯以泉水煮茗叶待客,而非各类饮子,他喝惯了也觉得不错。尤其是用过肉食后喝一杯很舒服。
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后,李治就看着姜沃,等她的回答。
姜沃知道很难跟古人解释‘心理疾病’这个词,索性换了个方式,先问道:“王爷,听说外头近来流行各种传奇书?”
“是呢,许多酒肆也雇了说书人讲书,多是神仙鬼怪、善恶报应的传奇,太史丞想看?我打发人去书肆给你买一些回来?”
大唐的诗歌太耀眼夺目,以至于很多人都忽略了,古典小说亦是起源于唐代,比如《莺莺传》等脍炙人口的爱情故事。
只是这时候多是短篇《xx传》《xx记》,统称为传奇。
毕竟光印刷术的限制,就让长篇小说很难出现了。此时流行于市井之间的皆是短篇传奇类小说,往往一顿饭的功夫就能由说书人讲完。
这类传奇故事因短小精悍,抄写起来费笔墨也少,流通就广,掖庭中就私下流传着许多外头传奇的手抄本,尤其是值夜的时候,宫中又不许聚赌聚饮,便互相讲新鲜故事打发时间。
姜沃先谢过李治要给她带书,又笑道:“我近来想到一个传奇故事,等我改日写了,请王爷看一看好不好?”
李治就知她有话未说尽,不好说尽,只好付与故事中人。
于是莞尔道:“好,姜太史丞若写了传奇,我必用心拜读。”
李治话音还未落,就见有小宦官匆匆进来,一见晋王连忙过来行礼,然后在跟前悄声禀报一事,又躬身:“圣人令晋王这就过立政殿去。”
李治从来温和如水的神情,在听过这事后,都似乎有些裂开的迹象,起身与姜沃作别,奔御前去了。
姜沃也听到了那宦官的回话。
那宦官低声回话是习惯,倒没有隐瞒的意思。毕竟这件事估计很快所有人都会知道了。
“太子竟然,竟然命人在张玄素当值后回家的路上,将其拦住殴打了一顿?!”
因明日是春社假,今日姜沃回宫正司时,媚娘已经在等着她了。
见了姜沃回来,就忍不住跟她确认了下今日的震撼大新闻。
见姜沃点头,媚娘不禁倒吸一口冷气。
虽说太子是君,但张玄素不只是臣,还有老师的名分在,太子堂堂储君,居然命人殴打老师?
太子此举,朝臣必哗然,人人自危。
这样的储君当了皇帝,臣子如何心服?!
媚娘与姜沃道:“太子,简直是自己拿了刀剑,在乱砍自己的太子宝座。”
李治很快拿到了姜沃写的传奇,极其短小的故事。
他都不用拿走找时间读,而是就坐在太史局,很快看完了这篇《宝珠传奇》。
一个青年,偶得世上独一无二的宝珠。
可惜这枚宝珠光耀无双,哪怕收到层层包裹里,也永远在发光,吸引着所有人的注目。
所有的眼光聚集在他身上,有讨好的,有凝视的,有恶意的……他被所有人看着。
渐渐地,有人开始指指点点道他根本不配这枚稀世珍宝,有人则伸出手去抢,还有人站在暗处默默盯着似乎在等他主动扔下宝珠。
一年,两年……十年。手持宝珠的人,被盯得受不了了,在他眼里,那些不是人,已经逐渐化作重重鬼影。
他被自己心里的鬼影逼的无处可躲,一路向山上奔去。
他想要将宝珠丢下悬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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