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停了下来,默默看了片刻。最终长叹一声离开了皇宫,背影再不复年轻时候挺拔。
魏征的谏言,到底有用。
皇帝虽没有收回给魏王的赐物,但却下了道旨意,表明太子才是储君,以后东宫所费,不必限制于那一万两千贯的旧例。
东宫这回倒是有了反应,很快上书推辞,推辞不成,又上表给皇帝谢恩。
然而皇帝没有见太子,只回道:“太子只需安分读书改过,无需谢恩。”
东宫中,太子李承乾望着这道手谕,不由笑了。
他笑得太畅快,太放肆,令人不安,
以至于伺候在跟前的宦官和宫女立刻跪了一地。
真是跪天跪地跪祖宗求求太子殿下不要生事了。
去岁‘扮突厥人’事件后,圣人将东宫从上到下换了一遍。殿中省和宫正司都累的半死。如今换过来的宫人,再没有那种敢抓尖卖乖或是谄媚主子的,均是老实头。
不但人老实,殿中省还额外加了几日的上岗培训——不是教他们如何伺候好主子,而是教他们如何躲事兼报信。
别再闹到太子大半夜把自己划得满脸血,还没人敢报信,终是闹大了的祸事。
或许在皇帝看来,是给儿子分派老实人,殿中省看来,是让宫中少事端。但没人从太子的角度来看:如今他根本指挥不动人,这些人只会下跪磕头,若是他要做点什么,这些人就会磕的满脸血。
就连他饮多了酒,次日张玄素、于志宁等人一定就知道了,然后纷纷扛着一张棺材脸来劝谏。他们这等臣子,见圣人都是轻易不跪的,何况于太子。就是站在下头一句句硬邦邦砸过来。
太子若是吃这一套,根本不会与皇帝走到今日这一步。
张玄素等人越劝,太子越不听,有时索性躺倒,做出醉态睡去,臣子总不能上前来摇晃太子殿下,屡屡气的拂袖而去。
太子风评日差。
今日太子见了父皇的‘安分改过’四个字,忽然就很想笑。
不但想笑,他还有了兴致。
“把鼓抬上来。”
元宵灯会后,太子命将作监做一面大鼓,说要学奏乐。既是太子所要,又不是要什么兵器甲胄,将作监很快就完工送了过去。阎立本还傻白甜地想:太子殿下莫不是想私下学奏圣人的《秦王破阵曲》,以此父子和睦?
于是送来了一面很好的大鼓。
“咚!咚!咚!”
鼓声响彻天际,惊得东宫飞鸟成群而起。
后殿太子妃抱着儿子只是落泪。
太子殿下如此击鼓……尧舜之时,便有申诉冤枉者可击鼓的旧事,唐律中更有‘登闻鼓一响,主司必得受理冤案’的规定。
太子,这是在击鼓鸣冤吗?
可,东宫若冤,谁又是过失者?
圣人一定又会大怒的。
太子妃落泪不止。
太子击鼓不过片刻,张玄素飞奔赶来。
他在殿门外跪下,伏地叩首:“臣恳请太子保重自身。”
张玄素若再硬邦邦的斥责劝说,太子才不理会,就当敲鼓的背景音了。但今日张玄素这这样一跪一叩首,抬起脸来老泪纵横,哭着哀求太子保重,却让李承乾停了手。
他盯了张玄素片刻。
李承乾看着进了东宫后,愈见苍老的师傅,在自己跟前叩首哀求,只想说,你辞了东宫官吧。
不必呆在这里了。
但没说出口——说了也无益,这原不是他能决定的。
李承乾把鼓槌扔在地上,转身走了。
而张玄素却因叩首那一下子着实实在,此时额头上都青了。抬起头来时还有些头晕,只得在地上跪坐了片刻才勉强能站起来。
心底尽是凄凉:太子如此,将来社稷如何是好?
可……真要请奏陛下废太子吗?若是太子只是长子或者只是嫡子也罢了,可太子是嫡长子啊,他不做太子,还能保住命吗?
太史局。
李治与姜沃对坐。
晋王团队里的人到底少,总是无人可商量事。因棉花之事,李治和姜沃走的比旁人略近些也无妨,总是过了御前的。
于是李治常年拿着棉花种植试验的新消息来与她说,顺带与姜沃提起关于储位之事。
姜沃原以为自己跟着师父们修炼‘云淡风轻’大法已经很有境界了,如今看晋王这种自学成才的,也很到位啊。
两人从不密谈。
太史局内,众人都在各自忙着公务,时常会有各王府公侯勋贵之家命属官来请教吉期,人来人往。
有点像是大型办公室,各种声音、人员混杂。
然而两人就在太史局内,就在这人来人往众人眼皮下,非常自然的讨论储君之事。
当真是做到了灯下黑与大隐隐于朝。
再没人能想到,一个皇子,一个太史丞,就在这公开场合讨论有关国本的大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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