细看,才发现那奇石之下,有一排肤色黝黑,发盘螺髻的僧祇奴举臂托石。
僧祇奴后,又有一排新罗婢,手捧玉盒次第随上,玉盒敞开,卧在黑绸底上的山参洁白如玉,须蒂分明,根根皆是百年老参。
新罗婢后,又有一名弱骨丰肌的青袍道童随行,双手托着一隻金丝楠木盘,上迭一件法金道袍。
场中人面对这赫赫声势,议论纷纭,不知其所由来。
王夫人不禁挽帛站起。
一长须佝偻老者最后至,长眉蜂目,其声如鸷,扬声向此间东道禀明:“三吴商人檀棣,敬呈王氏主母。敞家主多谢王氏作东款待自家甥侄女,无以答谢,略献薄礼。上呈山石数樽,土参几盒,九莲峰张天师加冠日所着旧袍一件,略表心意。”
末了,老者不紧不慢地补充一句:“商门习气,不知高低体统,还望贵人不弃。”
簪缨眼中闪过一缕茫然,不动声色地注视蜿蜒在青石道上的一众健奴纤婢,与那名眼生的老者。
周遭士女更为哗然。三吴乃是南朝第一富贵地,商船如织,金镒磊砢,可与全盛时的汉朝两京相媲美。吴兴、吴郡、会稽是为三吴,平常人士作自身介绍,吴兴人便是吴兴人,会稽人便是会稽人,从未有用“三吴商人”,一语囊括三郡者——若有,那必然便是三吴首富檀棣。
这位叱咤商道的大富商,却为何认傅娘子是自家外甥女?
可从未听说过檀老板与唐夫人是为兄妹啊。
众人只顾着意外,王夫人却知道檀棣所送之物的关节所在。
她夫君王逍官拜丞相,贵极人臣,于世间诸事已无不足,唯独有一“石癖”,对奇形怪状的大石嗜爱如命,三吴山水最清奇,这位檀富豪便是夫君托付其寻石的相识之一。
如今王宅之内伫着的那几樽二丈以上的巍峨奇石,无不是檀棣帮着寻来的,夫君常常观之不足,爱不可胜,而今日他着人抬来的这些石头,每一樽都比家中所藏珍奇几倍,夫君若见,必不肯割舍。
再说那参,因近日家中老夫人气喘旧疾发作,医丞说,服用整根的老山参最好。王氏不缺买药的银钱,只是参市向来多诡,那参是生于高山还是低壑,是八十年参还是百年参,是野生山参还是人为掺伪,种种门道,分辨劳神。而三吴首富檀棣出手的人参,必是万无一失,因檀棣二字本身,便是一张铁打的招牌。
再说那件道袍——王氏一门信奉五斗米教,此为人尽皆之的事,故尔他家儿孙,名字里多半有一个象征道门的“之”字。
王家五郎王璨之,方才还放浪形骸,及见那袭张天师穿过的道袍,目光灼然一定。
他撑着凭阑
跃过桥亭,大袖洒洒不顾形象地跑到那道童跟前,心爱地以目光来回摩挲那件大宗师开光法袍。
而后他自振衣袖,颇觉自己身上这件形秽不堪,一口气跑回簪缨身边,璨笑揖手:“给女公子赔礼。我近日心里不痛快,喝酒喝坏了脑子,口出谑语,实也不该,请女公子见谅见谅见谅。”
看他能屈能伸的作派,乐游苑里陡然响起一片笑声。
这才是真真的为五斗米折腰吧!
王夫人终于回过神,往日家里溺爱五郎,此时亦觉无奈,一抚额头,对檀棣手下的老管事道:“吾爱缨娘子俊雅风神,请她过来玩乐一番,不当阁下大礼。不若借花献佛,转送阿缨,以全檀先生一片舐犊之情。”
那老者却道:“夫人不必客气,家主给小女君也带了礼,只是物重压得船舷吃水,行程慢了些,此时正在采石渡卸船。眼下这些,是献与贵人的,夫人万莫推辞。”
物资以船计,还压得船都沉下几分,那得是有多少!
好事者的目光在托石健奴、纤姿美婢、长须老者,王氏夫人、傅家娘子、太子殿下之间来回转圈,啧啧称奇。
被注视的簪缨,从方才起心里只有一个问题:
檀棣是谁?
然她面色,端的高深莫测,下一刻,手指着那些醒目的山石,转向畲公公问:“皇后娘娘为我助兴之礼?”
语气天真无邪。
顾细婵在旁低头忍笑,憋得辛苦。
她上次见到的阿缨姊姊,还是见人腼腆,温柔纯良呢,必是这些日子跟着卫世叔学坏了!
畲信在宫中行走一向体面,此时的面色却与灰土无异。
他身后的几个小黄门手里,确实捧着几个小巧食盒,那几样御製的糕点与窑藏的果酿,往常皇后娘娘赏了谁,也算那人的体面了。
他再也想不到斜刺里会横插出一个檀棣来。
与他的大手笔相比,只要是长眼睛的,谁看不出显阳宫带来的东西,实在太过寒酸……
若说那姓檀的是商贾嘴脸,粗鄙作派,隻知砸钱吧,人家送的还偏偏不是金银俗器。石头旧衣,意气风流,正投了这些清贵人的雅好。怨不得人家能成为三吴第一富豪呢……
畲信打断心中的胡思乱想,事情到这一步,脸丢也丢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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