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顺不笑的时候面孔严正,高大英挺,社会面目怎么看也差不到哪里去。把他错认成警察,似乎也说得过去。杜蘅发现,几步外,拄拐青年恼恨的表情其实应该当作委屈来解读,一种无力而深刻的委屈,这样色厉内荏的文弱面孔,哪里都有。“误会。”陈顺不多说。他的话,简短明确,声音和人一样端正。拄拐青年显然不信,训练有素的步伐谁听不出来?说完指他腰间,警察同志,常年挎枪的枪夹子留在皮带上的痕迹,傻子也看得出来。杜蘅也看出来了,清爽正面的社会面目在这里似乎不太受欢迎。邻里探头看过动静,拉帘子关窗户。胡同只有直直一条长道,水门汀路面。陈顺没再解释,护着她从几人身边走过。拿出周文棠草草勾的图纸对照,寻找图上写的有石墩子的素净红门。这条胡同很安静。几户人家门前院落的绿植大树几乎不声不响,有风来,它们先屏息。正是这种识趣的静,让杜蘅刹那间听见一阵特别的脚步。嬢嬢很少出门,一走路就会暴露缺陷,跛得很厉害,病腿走动的节律很特别,脚板心必须轻微拖沓。杜蘅浑身一冷。凉飕飕的快乐往下走,两腿又寒又麻。一把扯住陈顺,回头。那一秒,应该很短暂。她甚至没有注意到嬢嬢身边还有个小男孩,男孩手里拎着才买的鸡蛋。不过没关系,过剩的脑力总会拍照似的把一切记录下来,供她事后回想。嬢嬢的模样几乎没变,岁月放过了她。剪短的发还是和以前一样,根根温顺,擦过刨花油似的,一丝不苟疏贴在耳后。穿的比年轻人多,普通,却不妨碍素雅。脚上是双老式黑布鞋,病腿的鞋小几号,能看到脚面的白袜。北京午后的阳光,照得银发灿灿发光,鼻子圆润有年轻的样子,还是那张端庄娴静,写满识相的脸。“嬢嬢!”老妇人没听见。杜蘅怀疑自己嗓子碎了。并不知道这声嬢嬢其实没喊出口,男孩指过来,和蔼可亲的老妇人这才看向这里,目光没有停留几秒,反而握住男孩粗短的小指头。“哎呀,用手指人哪里可以。”嬢嬢用一种宠爱儿孙的语气和男孩说话,把对陌生人的礼貌客气留给她的孙女。杜蘅看见嬢嬢对她点头,是招呼也是抱歉。拿出来的,是给陌生人的好客套。“孙奶奶,这个姐姐好漂亮。”“不好这样评说人家。”一老一少像极祖孙俩。就这样,从杜蘅身边经过。那一秒,世界仿佛出现无比奇怪的视角,同一地点割裂出两个时空。《宇宙波函数理论》中关于量子力学多世界的诠释,似乎在这一刻得到充分验证。“嬢嬢。”她喊住她。“欸,不好意思,我回家说他去。”嬢嬢再次为男孩抱歉,老妇人一辈子没有给谁看过难看的脸子,此时因为给人赔礼道歉更加端庄慈祥。“嬢嬢,是我。”老妇人细细看她几眼,更加愧疚。
“前段时候又病一场,脑子混混的,忘性大。是来补课的吧,推荐的是哪个大学?”又说后天可以上课,如果之前上过课,不管余课多少,不想继续学习也可以退学费的。前阵子住院,没法教,耽误你们,太不好意思了。杜蘅还不知道邓菊英退休前是中学老师,前年开始给被推荐上大学的知青们补课,预备入学考试,好些人的狗爬字亟待矫正,写字这部分由嬢嬢来教。至少卷面拾掇好看点。因此,时常有陌生面孔。附近胡同的浙江人绍兴人抱成一团,互相取暖,嬢嬢这个称呼,和张奶奶李奶奶一样,给年轻人们喊成了个普通称呼。杜蘅摇头。她的意思是:不是,不该是这样的。嬢嬢却理解为:不是来补课。老妇人慈爱地看着她,眉毛淡淡的,目光陈旧又温暖,有年岁的眼窝因为笑容拉出的深纹也是暖的。骨子里大家闺秀的气质很耐打磨。越盘越光,越磨越亮。七十二岁还是六十的端秀模样。杜蘅顿住。心里空荡荡,像是有个巨大空洞,每吸进一口空气,当即变成铁块砸进空洞。回声震耳欲聋。以至于没听清嬢嬢说的什么,只看见嬢嬢走了,一跛接着两跛,病腿宽阔的裤管富富有余地晃荡。“小蘅……”陈顺已经确信,杜蘅不肯信,不死心。六年,她离家那年才十四,嬢嬢不认得她,很正常。她长个了,是不是瘦了或者胖了?不一样了吧?肯定连小时候一丝一毫的影子也没有了。思维跑得奇快。生怕痛觉追上来。眼看嬢嬢肩头忽高忽低,找男孩搀扶下,跛进一户人家。杜蘅才恢复知觉,追上去。幻想出各式各样的重逢场景,独独没有这种。一比较,她的想象简直显得温馨而可笑。院门敞着,有不少绿植,装在各式各样的盆里,竹竿架子上晒着几把咸菜脑壳、两串干年糕、五条串成一挂的小鱼。“阿纯,家里要来客吧?”“自家人,不是客。小姐你帮我看看这两双筷子行不行?”“红色好,喜气。”“小夫妻,年轻人,用红色蛮好是吧。”“蛮好。”两个老妇人一块儿商讨肉馅咸淡,宽汤底子从前得用老母鸡、火腿、十几种料子熬,现在火腿吃不着,老母鸡总是有的,鸡汤猪骨这么一熬也蛮好,馄饨皮擀得还可以吧?汤在炉子上放着,现吃现包才鲜。其中一个声音总用温州话喊“小姐”。而嬢嬢称呼这声音为“阿纯”。一递一声,相互应答,像是从年少相伴到老的两个老姑娘,清清淡淡,默默契契过日子。小毛头突然从院子里蹿出来,和杜蘅对看一眼,呆了几秒,扭身往屋子跑。没多久,急匆匆出来一位穿灰色老式褂子,戴围裙的北方老太太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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