裴行俭听到裴炎进门,从案后抬头,带着深潭一样的平静:“又有什么事儿?”
如今已经做了吏部侍郎的裴炎,见到上峰如此,也觉得心有戚戚焉。
于是他很快递上一封厚厚的书信安慰道:“裴尚书安心,并无大事。”
“只是姜侯的飞表到了——方才我正好在紫宸宫回天后话,天后便令我将这一封带给尚书。”
既然都启用了飞表传奏,需用此人力,姜沃也就主打一个不浪费。
故而每回除了给帝后的奏报,姜沃也会令飞表使再带一些旁的信件:比如姜沃写给曜初的信函,太平写给父皇母后的家书,再有就是她带给王相、裴尚书等同僚的信件了,也都一并飞传回京。
每次都塞的满满当当。
听裴炎说,不是朝中又有什么事,而是姜侯的信到了,裴行俭的神色不由松动了一二:也好,先从案牍劳形中解脱片刻,看看姜侯的信函,缓一缓心情。
看这封信的厚度,应该又有很多诗稿吧。
裴行俭先对着窗外日头,看了一下封口处的姜侯官印是否完整,然后才取过小刀,仔细划开信封。
按大约行程与上封信的地点来算,姜侯此时应该到了江南西道见到孙神医了吧。
正好可以好生养养病,闲游山水之间。
裴行俭这样想着,看到了这封信。
然后整个人都不好了——
熟悉的字迹在裴行俭眼前一行行滚动着:
“……地有侵占,户有流亡,旋被兼并,自此成弊……”
“滕王乃皇室宗亲,忠义举告,既接此状,巡按使代天巡牧,不得不查。”
“民亦多有告举。”
“而当地士族簪缨,各州县不能辖之。”
“我已奏告于天后。”
“守约可于朝中留心择选熟知庶务之朝臣,可往江南西道巡按人邑,重整户籍田亩……”
裴行俭:我错了。还是有事情能让我惊讶的——原本应该在江南西道好好养病的姜侯,竟然接到了滕王的举告(裴行俭看了好几遍,这才敢确定自己没看错,姜侯写的确实是滕王)。
且欲行‘检田括户’之大事!
裴行俭捏着手里的信函,觉得这一刻,他似乎是顿悟了——
原来在朝中的宰相不是最能生事的。
离开朝堂的宰相才是!
“妙计!”“不可!”
“妙计!”
“不可!”
听到两个截然相反的意见,裴行俭略微抬眼。
他的目光越过前面两位宰相的紫袍,落在御案后端坐的天后面容上。
虽说天后看起来依旧沉凝,然如今裴行俭面圣多了,比起旁的朝臣来,多少总能分辨出些天后的真实心境。
天后……似乎也有些头疼为难之色。
不过,这为难,应当不是为了意见又又又不合的王相和刘相。
毕竟这样针锋相对的场面,天后已经见多了。
裴行俭觉得,天后不但不为此作难,甚至还有几分喜闻乐见。尤其是王神玉被拘在兵部审贪墨案后,天后还曾带着笑意提起过这件事。
裴行俭当时就在想:嗯,快活都是你们的,我什么都没有。哦,说什么都没有也不准确,我还是有批不完的公文,做不完的公务。
那么……
既不是为了两位宰相,裴行俭想,天后这几分为难,必是为了姜侯提出来的‘检田括户’之策本身。
这日裴行俭刚读完姜沃的信没多久,就得了紫宸宫宣诏。
果不其然,天后宣诏也是为此。
到场的依旧还是只有王神玉、刘仁轨和裴行俭三人。
听天后讲完姜侯的‘三部曲’,尤其是‘检田括户’之策,裴行俭就听两位宰相当场提出了完全相反的意见。
刘仁轨眼睛一亮:“好计!”
王神玉却断然道:“不可!”
而王神玉这句‘不可’一说,连刘仁轨都有些怔住:虽说他与王神玉性情一万分的不合,但他一直还是认可,王神玉这个人本质是没什么问题的。
比如从这次‘北衙贪墨案’就可见,王神玉起码从不包庇自家亲族,且这次赈灾事刘仁轨也留心了,王神玉用人并不偏向世家,也可以称一句擢良而用公平可称。
于是近来,刘仁轨对王神玉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改观的。
觉得他能做到宰相,也是有一定道理的。
但今日检田括户如此利国利民之策,王神玉居然说不可?而且此策还是与他私交颇厚的姜侯提出来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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