厚厚的两本黄绫皮的册子。
苏定方在看的是‘文臣之功’的那一本。
他摆手,示意子孙都退下:“只我与姜相叙叙旧吧。”
姜沃欠身行礼后,才于榻前坐下。
哪怕被年岁和病痛所侵蚀,苏定方依然带着将军特有的锋锐气势。因而他的白发,便好似‘大雪满弓刀’。
说是叙旧,苏定方大将军最关心的还是边关战事。
他直接问道:“我听守约说——禄东赞死了?”
姜沃颔首:“是。”
就在上月,西域传来最紧急的飞传信报:吐蕃论(宰相)禄东赞病逝。吐蕃的军队全面收缩,从吐谷浑以及疏勒两处边境退走。
苏定方大将军深深蹙眉:这只是短暂的退走。下次再来,想来就不只是陈兵边境的谈判了。
“眼见这些年吐蕃吞并四周,渐成大患。”苏定方大将军的语气带着刻骨的遗憾:“真恨自己不能晚生二十载!若此身尚未如此老朽无用,还能带兵出征……必为大唐平此夷患!”
他以手握拳捶了一下床榻,姜沃看到他虎口处的旧疤。
苏大将军最常用的兵器是槊。槊形似长杆矛,是种重型兵器。
故而于沙场攒槊杀敌之时,若是用力至猛,常有虎口崩裂之伤。
不光姜沃的目光落在他的旧疤上,苏定方自己的目光亦落于其上。
衰老,是任何人都抵不过的天命。
他已无法横槊立马,征战沙场。
苏定方很冷静道:“之前我曾口述过几份备战西域的奏疏,令守约呈上。如今禄东赞一死,吐蕃形势再变。”
“只是我是命不久矣之人,不知还能再上几份奏疏。”
听他自道命不久矣,姜沃不由道:“苏大将军。”
不过她开口唤了一声后,便沉默下来,终究没有自欺又欺人—
—
苏定方大将军自身已然心如明镜,她要说什么?
现在再虚言安慰什么‘大将军一定会吉人天相、病情好转、长命百岁’,或许才是对一个清醒而有尊严地走向死亡之人的轻慢。
于是姜沃沉默片刻,直到想起了曾经李承乾的话,才轻声开口道:“大将军,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情。”
苏定方神色稍缓,半晌后颔首:“是啊,我很欣慰,这一世还有守约这样的弟子。”
顿了顿看向姜沃:“还有姜相这样的正当盛年的重臣宰辅,以及许多刚开始崭露头角的年轻人。”
他冷肃苍然的面容上,终于带了一点笑意:“我虽闭门养病,倒也听说了,新的大理寺卿狄怀英,按律处置了先道国公之子?姜相也在朝上以此事为由,正了正律法之威。”
“如此才好,毕竟这些年过去,朝堂之上风气,是远不如贞观初年了。”
那时候啊……
一代一代。
他不在了,亦会有人以身护国。
想到此,苏定方便觉安慰,对岁月不饶人的遗恨似乎也减少了些。
这才真正跟姜沃叙起了旧——说来,他跟英国公等先帝年间的名将还不一样,他的赫赫战功,皆是自当今登基后才立下的。
因而眼前这位姜相是每一桩都亲眼见到的。
两人实在有旧可叙。
姜沃认真倾听——
苏大将军这一生,虽前半生是明珠蒙尘的遗憾,却好在没有遗憾到底。他终究还是一偿夙愿,以身践行保家卫国之心,并没有‘胡未灭,鬓先秋,泪空流。此生谁料,心在天山,身老沧洲。’的至恨。[2]
苏定方大将军,终究是那个十年内——西进大漠雪夜灭西突厥、东于风高浪急中定百济,南率区区千余人大败吐蕃数万人,一身纵横万里,赫赫战功的名将!
姜沃想起到百济后的吴英,给她寄来的拓片——吴英知道姜沃喜欢收集各种碑文拓片。
那份拓片是《大唐平百济国碑铭》。
上面刻着的就是唐灭百济的一战。
而这块碑铭,在姜沃在的那个时代仍然存在——就在韩国忠清南道扶余市的定林寺中。
千百年后依旧矗立。
记录着将军的不朽功勋。
姜沃还记得其中些词句,此时便与苏定方道:“当年大将军兵贵神速,自登熊津江口到灭百济,用了不足二十日。”
“故而碑铭上记载大将军为‘(邢国公)天降飞将,豹蔚龙骧。电发风行,一举而平。”[2]
苏定方闻言再次露出一点笑意:“碑铭之上,只有姓名而无年纪——若是后世人见了这碑铭,只怕以为这‘飞将’是什么飚勇纷纭的青年猛将。”
“其实那一年,我已经六十七岁了。”
说完这句话,苏定方看向姜沃,语气里有感慨,更多则是温和的期许:“姜相,你还很年轻。”
“我可是六旬后,才被陛下启用,帅兵出征连灭国,方以战功入凌烟阁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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