媚娘亦出神望着火盆:管中窥豹,可知先帝一去,许多旧臣对当今皇帝实无多少惧怕敬畏。
姜沃道:“此事一发,褚遂良必要受罚,但处置的轻重,却全在陛下心意。”
毕竟这是陛下新颁布于天下的诏书,从前并未有违例可遵循。
且褚遂良是‘强买’不是抢夺,虽把价格压得特别低,却也是给了钱。
那这罪名就可大可小了:若是皇帝要袒护,便往小里说,只算做与同僚商议买田事不协,退还田产并罚俸即可。
往大了说却是违抗圣诏,强买永业田,尚书右仆射肯定是做不得了,应贬官出京。若是陛下再计较起来‘宰辅知法犯法影响恶劣’以及‘甚伤朕爱护百姓之心’,褚遂良就可以跟刘洎一样,得个贬官到偏远之地当县令的结局。
“长孙太尉若要保褚遂良,可就要跟陛下好好商议一二了。”
“不知褚遂良知诏违诏后,长孙太尉可还能理直气壮与陛下说起‘规矩’二字?”
一个感业寺的低微入宫,换褚遂良不被一贬三千里。
长孙太尉会怎么选呢?
媚娘闭眼又想了一遍朝上的宰辅们:“太尉必保褚遂良:如今几位宰辅里,跟他完全齐心的,其实也不多。”
姜沃点头:是,如今几位宰辅,只有褚遂良和于志宁算是与长孙无忌步调基本一致,完全一致的只有褚遂良。
其余张行成、高季辅,以及明哲保身的李勣大将军,可也都是先帝的老臣,对他这位皇帝元舅是很敬重,但绝对不到言听计从的地步。
姜沃低头看茶杯,是啊,这永徽元年,其实还未到长孙无忌最顶峰的时刻。
他们最难的时候还未到。
然而皇帝心里的弦已经绷得很紧了。
姜沃重新为自己倒了一杯茶,然后举杯:“我等姐姐回宫过年。”
媚娘亦举杯,与她相碰。
姜沃与媚娘一起用过午膳后,便准备回宫。
媚娘奇道:“怎么不留下来?你既是骑马来的,明儿一早再回去,应当也赶得上早朝。”
姜沃笑道:“倒不是为了赶不赶得上早朝——我有种预感,哪怕明儿有早朝,陛下今日也得过来寻姐姐倒一倒苦水。”
陛下,实在是破大防了啊。
若说旁的朝廷烦恼陛下还能跟她和崔朝念叨下,但今日这事,陛下估计再不好意思对着苦主再倒苦水。
媚娘闻言莞尔,又挽留道:“那也不急着走。”
正午的阳光落在她素白的衣裳上,镀上一层明显的金色。
“小沃,还记得几年前咱们一起琢磨出来的‘零和博弈’棋戏吗?陪我玩一局吧。”
零和博弈。
这是几年前,姜沃与媚娘初次说起世家时,她想起来并告诉媚娘的一种博弈理论。
零和博弈——这种博弈的结果,永远没有双赢。就像两方在争夺一块蛋糕,永远是只要一方获利,多拿一点,另一方就要受损,多失去一点。损人,才会利己。而对方的快乐,就一定是自己的痛苦。[2]
如此博弈,最终的结局便是赢者通吃,败者退场。
如今这朝局便是一场盛大的零和博弈游戏。
皇权与世家对弈,一方获利,一方必损。
“好,我陪姐姐玩一局。”
其实零和博弈游戏里最出名的是扑克,只是姜沃习惯了跟媚娘下棋。
她们曾一起根据零和博弈的原理制定规则,拟了一个只有她们两个才会玩的棋盘游戏。
不似真正的围棋是黑白棋子交错,最后数子定输赢。
她们的零和棋盘之上,最后要不是黑子满盘,要不是白子铺遍。
输赢一望即知。
两人来到窗下,摆下棋盘。
姜沃拿过了黑子:黑子先行,便如世家数百年尊贵,似乎总高人一等,万事先人一步一般。
“我执黑子,来扮世家。”
姜沃把白子推给媚娘,在日光满室中对她笑道:“姐姐执白子,来做——”
“帝王。”
香炉袅袅,两人极为专注,玩着这场只有一个赢家的厮杀游戏。
姜沃正凝神细想下一枚棋子要落在哪里时,忽然听见轻笑声。
抬头便见媚娘在笑。
笑颜若朝霞映雪,粲然无方,且媚娘的笑声虽轻,却带着难掩的畅快。
两人视线相触的一瞬,姜沃就明白了媚娘在笑什么。
果然,媚娘语气里是罕见的,难掩的激荡感慨:“小沃,我已经在棋局外旁观了太多年。”
媚娘此时的眼睛明亮的惊人,让姜沃想起她无数个观望星辰的夜晚,也让她想起燃烧不尽的腾然烈焰。
“如今,我终于要入局去。”
媚娘手里的白子一下下敲在棋盘上——哪怕她知前路必有风霜雨雪,云波诡谲,又或有刀斧加身之险,性命飘摇之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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