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松雪法眼促狭,见过将军大人、大纳言大人。”
礼毕,融野复转膝向位于臣席的御三家:“见过尾张、纪州、水户三位大人。”
她的视线正落在御三家正中央的一人膝前,随即又瞥往别处。直腰平身时,她已然学会不去与那人对视,故未生半分慌张。
令融野略感心慌的是身侧与她面貌多有相似的女子。
此前她被赶出“京松雪”的府邸,便与赶她走的女子再无来往交际。松雪融野是笨是蠢,但心是肉做的,会痛也会寒。
姐姐的腹部微隆,月份虽还不大,融野也已听闻将军世子不仅明日起要她好生在家安养,更是亲手赐下乳酪一壶以作滋补。
“松雪法眼栴檀,见过将军大人、大纳言大人。”
新升任“法眼”的京松雪家主亦礼仪到位,她点京风圆眉,遣词虽已改为江户话,语调抑扬仍带京师生京师长的婉约口音。
“栴檀来江户也有些日子了。”
“是。”
点了头,将军接着又道:“今日是大纳言招待御三家赏画,你二人御前比试,我也凑个热闹。”
说话间,纸张笔墨已摆上。
为作画方便,绘师二人束发又束袖,皆呈清丽之美。人皆喟叹此二人乃丹青世家出身,但怎能连绘丹青的人都生得像丹青绘出来的。
“画题,三位可有主意。”一切就绪,世子家宣相问御三家。
“臣涉画未深,弗好献丑。”尾张吉通躬身答道。
“好,那么纪州呢?”
照理尾张说完就该轮到纪州了,可纪州的黑皮大高个却像没打算说话,在那闷着。较年长的水户遂咽下对年轻人的嘀咕,躬身回答将军世子抛来的问题:“既大纳言大人设此比试,自是您来定的好。”
“嗳,水户大人此言差矣——!”
黑皮大高个突兀放声,她音大嗓亮,气势贯虹冲霄,震得水户直眨眼睛。
“栴檀法眼是大纳言大人自京师召来的绘师,画题也由大人来定多不好啊。”
吉宗说着就把眼望向正于主座盘搓核桃的老人家。
“你看我做什么,老太婆就是个凑热闹的,我不说话。”将军笑得很假。
“那就由臣来定了?”
“行,你定。”将军爽快应到嬉皮笑脸没个正经样的纪州,“听教子说你琴棋书画里唯懂一点画,今日便让我瞧瞧你能有什么点子。”
谢过将军后吉宗转身以对殿中诸臣。你看她清喉又整衣,非得造作显摆一通,融野见之抿嘴遏笑。
“元旦在望,不若就画年兽吧。”
此言一出,殿中瞬霎寂静,将军手里的核桃都搓不出声响了。
“花鸟人物唐山水,却不明‘年兽’是哪般画题。”世子家宣皱眉问道。
吉宗则答:“年,乃唐国的妖怪,它现身于大晦日,侵扰农地且爱吃小孩儿。两位法眼大人绘此出没于旧年最后一日的妖怪,再钦点一名武者抽刀破画,如此正好应和除旧迎新的新年气象。”
御用绘师之本分在于绘出天家风范与威仪,技法以仿古为上,画题亦需谨遵传统。
且看江户城大小各殿的画题,最外的大广间以老松为题,黑书院以唐国山水为题,而白书院则以唐国古代明君贤帝为题。再到将军中奥的寝殿与后宫大奥,又多以花鸟与倭国古时物语为题。
虽说御前比试的画题不比御殿壁画来得庄重典雅,可画妖怪又是怎么回事呢?端坐将军后方的照子收腹屏息,紧张外更有几许期待。
“你是个小机灵,点子虽怪却很是有趣。”指着臣席的纪州,将军不怒反笑,笑完又道:“那且比吧,胜出的那张就由照子来破。”
未曾想破画者定得轻巧,照子忙应道:“是!”
那么所谓“年兽”究竟是何物呢?没人见识过。但据纪州公所言,想必是头庞然大物,长相么,也必不能是慈眉善目。
融野幼时读不进字多的书,但惯爱翻《山海经》之类的奇书。虽记不得名号,却着实见识了诸般长相奇特的怪物。
说来也怪,她脑子里的上古妖怪多得数不胜数,然竟从未做过有关它们的噩梦。
此时她神游想到,吃小孩的怪物,莫不就是自己噩梦中频现的那些?她噩梦里的怪物有时是面目狰狞的野狗,有时又是“松雪”这一她毕生引以为傲的家名。
神话传说里的怪物她没见过,不惧不怵,而真真实实的怪物,她手中无刀,没法破。
念及此,融野怆然失神,两手置于膝上良久。
“怎么了?”
神思飘荡间倏地一声询问入耳,回过神来,融野先转首看到身边女子,继而又循声望去。
御三家三位大人皆凝目于她,而她的目仅凝于一人之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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