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先生要在何处喝?”
“就我这吧。”
“好,烦请先生开门。”
她手指敲点膝盖就是等不来松雪融野,正不耐烦呢,发起火来都没多大气势的声音隔纸门响起。
“斋饭送来了。”
“哪来的酒?”接过食盘,真冬问道。
“我知先生爱酒,悄悄托姑娘买来的。”
“劳你费心。”
“先生为我作绘,这是应当的。”
晚斋有炖煮萝卜、凉拌蕨菜、汤豆腐、芜菁味噌汤、腌昆布和麦饭。兴许没肉,融野见她一口未动,岂知是这人嘴馋偷食祭品才暂且没得胃口。
“先生不吃?”
“还不饿。”
“那是见不到先生吃相了。”
“嗯?”酒碟停留唇边,真冬抬眼,“吃相?”
“见先生吃相甚可爱,融野感怀。”
多的她倒不说了,感怀何事?感怀何人?
“你来此寺何事?”
融野伸箸夹昆布,“祭奠一位故人,每年都来……”
问一句才回一句,不像藏掖隐瞒,观她哀寂神情,真冬会得那是愁思千回百转后的欲言又止。
“不想说也可不说。”
“只鲜少与人说才困惑该从何说起,先生见谅。”
“何日何处相见,是亲人抑或朋友,你挑一个。”
麦饭吃完最后一粒又饮尽味噌汤,融野以帕拭唇,道:“她于我是此生的遗憾,我于她想必算不得亲友……虽不明先生与若白公之间有何,身为松雪家人想也知松雪家的菩提寺。”
“大德寺。”真冬当即答道。
那是她得以活命的地方,也是她所有的噩梦。
“我幼时随母亲及族人入寺修画作绘,当然是她们修她们绘,我只玩闹。
她是寺中稚儿,听说是捡回去的,由姑子们养大。姑子们对她不好,尼君慈严我见是和蔼之极,对她却是喜怒阴晴不定。
起初我们关系也并不好,说她性格古怪吧,其实我也没头没脑地招惹了她,烦她,惹她生气,她才不给我好脸色。她嫌我话多,只知吃喝,像个饕餮,先生可知饕餮?《山海经》里——”
“我知我知。”真冬忙摆手打断。
“后来我常去大德寺,跟她,或许也算是好起来了吧。她想画画我给她笔,她不认字我也教她认。她悟性极好,比我要坐得住。我想求母亲接她回府,要她等些时日,不想那是我和她最后一次见面。”
“她死了?”
“等我去到大德,姑子说她招惹了野狗,尸骨无存……”
为融野斟酒,她谢过后饮下。
真冬犹记得一日她下身塞着往生散制成的毒丸,一整天都由姑子们折磨取乐。恍惚间听到有姑子来报松雪少当家如何如何,她只当那是梦,她的融野来接她。
直到离开大德回到“小传马松雪”,她都未再见过那个说要来接她的人,尼君慈严也不再允许她见任何一个松雪家的人。
“我若早去一天她就不会死了……”
霍地垂泪,融野急掏怀帕侧身掩目:“融野失态,先生见笑了。”
低头品酒,亦可遮去眼中浮光。
“尸骨无存,许也只是跑了。”
抹泪,融野闻之倾身:“先生的意思是她还活着?”
“随口说的,不当真。”
松雪融野事事当真,竟思量起:“大德寺的姑子心肠歹毒,豺狼念佛,虎豹吃斋,满口诳语,先生随口说的未必不是真的。”
的确不是真的。
敛袖给真冬添酒,融野也自添一碟,一口闷下,又苦辣得“嘟噜”舌头。
“她若跑了最好,不必再受姑子欺辱。若还在世,也望她吃饱穿暖,平平安安……”
一把抓住真冬的手,融野再度垂泪:“可她若在世,因何不来寻我,是在怪我吗,先生?”
移膝过去,两人抵足对面。
真冬十分不解是自个儿是毁容了还是换皮了,人就在她眼前,她怎就,怎就,嗯?
“她,在你眼前。”
听了这话,融野丢开握紧的手,哭得愈发收不住,“先生,我蠢我笨,但我不瞎,还请先生今后莫拿融野开玩笑寻开心。”
本不开心的,这下开心了。
“抱歉。”笑在松雪融野看不见时,真冬问:“她生得何般模样长相?”
“又瘦又小又黑,像只小河童,不丑,但又是说不出的丑。”
真冬听后黑脸,黑得与松雪融野说的如出一辙。这人怎就让人喜欢不起呢,处处冒犯,不是言语就是肉体。
可当这人含泪看过来,水汪汪的春水眼眸,真冬再对她生不了气,可怜又可爱得紧。
“你对她的好,她是记得的。”
“先生……”
纸糊的身体,融野张臂抱住,抱得真冬猝不及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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