过是循规蹈矩地过日子,日子过得没有一点波澜,久而久之,人也成了那案上供着的画。斋戒的好处就在打破了熟稔的生活,时常一个人在炕上坐一坐,看看书,觑着天光转淡,心里再无它想,平平淡淡地消磨着时光,竟也生出一种恬淡的闲适来。
皇帝闲来无事,拿着本《易经》歪在迎枕上出神。李长顺在一旁掖手侍立,站得长久了,盯着黑亮的地砖出神。
皇帝斋戒,他们做下人的也能逮着机会放松放松,这时候不会再有前朝后宫的事儿来鞭打他们,脚能踏踏实实沾上地了,活儿也少了,主子的心情也平宁,谁不爱呢。
看着一处久了,眼睛发迷,人也生困。李长顺时不时偷偷觑皇帝一眼,预备着皇帝有什么吩咐,主子却跟那庙里的菩萨似的,雷打不动地坐在那里,不知累似的。这可是积年修炼下来的功夫!寻常会见列位臣工,那些大人们叽叽呱呱能聒噪半日。或是上军机处去,男人们身上的各种味儿混杂在一起,皇帝还得面不改色,安安适适地端坐着,端的是天家的煌煌气度。
皇帝忽然发话了,还是那样不见首尾的话,极其平淡的声口,像是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,极慢地问:“东西送到了?”
李长顺赶忙收回乱跑的思绪,躬着身子回话:“是,奴才昨儿随刘太医去瞧姑娘了。万岁爷真是神机天纵!那方子竟是像为姑娘量身造的一般。”
要不说怎么能当上御前的大总管呢?主子的心思飘忽不定,做奴才的得知道怹老人家指的是什么。今儿这话里还能指的是什么?定然是慈宁宫的那一位姑娘了!昨儿夜里也是为着她,今儿出了半日的神,想必也是为着她。既然这么操心,主子爷不说,光一厢情愿地担心着,面上还嘴不留情地敲打人家姑娘,姑娘怎么能领上万岁爷的情呢?
不过兴许是没经验的缘故,打小儿都是捧凤凰一样长大的人,头一次遇见喜欢的,特别的,拿捏不好度,这很好理解。李长顺觉着没事儿,有他呢,他这个御前大总管在,还怕主子爷不能抱得美人归?
当然也只是肖想肖想罢了,目前态度还不明朗,谁知道万岁爷打的是什么心思。主子的心思少猜,老老实实按着吩咐来,平稳为上,再怎么样也出不了大错。
而皇帝呢,昨儿夜里罚了人,又巴巴儿写了方子差人送药去,这已经很跌份子了。昨儿夜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,又不好让人知道,翻身都翻得少,睁着眼望着帐顶,干巴巴盯了大半宿。他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,做皇帝做了这么久,从没有失过章法,这是头一回,感觉还很新鲜。
不过再这么遭可不好,天子赫赫威仪,没有打一巴掌就给枣的道理,那么巴掌岂不是太儿戏了?就算要给,也不该立即就给。昨儿夜里的确是着急了,可是他是仁君,她要是出了什么事,扰得太皇太后不安宁,就是他的不孝了。
这么一想,心里稍稍安稳下来。只是不知怎么,出着神又想到了她。昨儿那样冷的天,北风跟韶刀似的,姑娘家在廊下跪了那会子,一场风寒是必然免不了。这也算是给她一次小惩,磋磨磋磨她的锐气。她也该知道自己的好,那可是御前的太医,日常专给他一个人请平安,寻常人用还用不上呢!
皇帝有些得意,面色倒还如常,等着李长顺的下文,不料那奴才却没有下文了,擎着笑在跟前等话!皇帝稍稍挪了挪身子,支起来些,十分矜持地问:“就这样?”
就这样?还能怎样?李长顺耷拉着眼,枯着眉道:“奴才带刘太医过榻榻的时候,姑娘发了热,正昏昏地歇着。奴才不敢搅扰,看着婢子喂姑娘吃完药,就立马回来复命了。”
皇帝哑然,下死眼实打实盯了李长顺两下子。他略思量了会子,觉得她不知道也是一件好事,圣恩浩荡,并不一定要师出有名,这样才春风化雨,润物无声么。虽是这样自我安慰着,不知怎的,心底忽然腾地升起一股子烦闷来,再歪在炕上,又得烙饼了。只得趿着软鞋,郁郁地负手出了暖阁。李长顺待要跟上,皇帝却将手一指,冷冷道:“你别跟来。”
天子临轩
冬至祭天是大仪。皇帝由宫人服侍着穿戴妥了朝袍朝冠,帝王仪仗浩荡肃穆,逶迤往天坛去。冬日里天亮得晚,四下里灰蒙蒙的,连重重殿宇也看不太真切,只能望见极有次序的一串灯火开道,和近侍橐橐的靴声。
天坛圜丘三面皆立有望灯,在溟濛的夜色中,便显得格外深邃旷远。燔柴炉的熊熊烈火里透出松枝混着牛肉的气息,于茫茫小雪里发出毕驳的响声,仿佛是古老而神秘的祖先的魂灵。
皇帝便在一片中和韶乐声中,一步一步地登上天坛。站在万人仰视的中央,一举一动皆是圣天子的煌煌威严。那些赞颂着历代圣贤美政德政的歌曲一遍又一遍在他耳边回荡,仿佛他也会成为那样的人。
“恭仰颢穹兮,神来燕喜。协昭慈惠兮,逖鉴予衷!“
这一番王政事业多艰矣,皇帝微微仰起头来试图寻觅到一点踪迹,可是除了茫茫的雪以外什么也没有,他忽然感到有些孤独,虽然他早已习惯并且试图去忽视这种孤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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