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他万万想不到,先处出事的会是贺明汀。
席上程树一直推脱着酒杯,为了保持清醒,他还在等贺明汀的电话。可等啊等啊,等到一众老板都饭饱酒足了,仍是没有任何来电。
他性急地拨过去,关机。
搞什么啊?
程树坐不住了,不顾老爹的眼神暗示向其他人赔笑,然后抓起外套就走。一路加速回到家接上贺明渚,再往医院飞驰而去。
汽车驶入医院的停车场,他刚刚解下安全带,贺明汀便发来了一条短讯:“你先自己过来。”
程树在医院的侧门门口找到了失踪的好友。
“你脑子真被撞坏啦?”
贺明汀头上缠着纱布,左手打着石膏,系着那条染血的红围巾,就这样大喇喇地坐在地面上。
“小杨人呢?”小杨就是那个临时护工。
“被我打发走了。”贺明汀面无表情地从纸袋掏出一张单子递给他,“你看吧。”
程树不明所以地接过来。
他看着单子,贺明汀静静地望着他。
从诊室出来后已是日暮西山,贺明汀强烈要求小杨推着他到室外走一走:“医院里太闷了。”
他不喜欢医院的消毒水味,但早在四年前就已习惯了。待他被推着绕过医院一圈,突然开口道:“放我在这儿吧。”
“啊?”
“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。”
他今天终于可以目睹月亮升起了。
但浓重的云遮住了月亮,连星子都稀罕。就像医生手指着的片子上的阴影,在他的脑海挥之不去。
“可能是肿瘤。明天来做个深入的检查吧。”
思及此,贺明汀不由苦笑。
这还得感谢程树的周到,不然自己哪天就跟母亲一样猝不及防地倒在工位上,等究其原因,已经不知不觉地在死神的邀请函下摁了红手印。
肿瘤犹如一颗带有剧毒的种子,在她体内肆意凌虐,然而无从连根拔起,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片沃土变成寸草不生的瘴疠之地。
母亲多数时间都没精打采绵软无力,原本一头乌亮的秀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掉光了,红润的脸颊也变得苍白如纸。
最让人心碎的是她失去光彩的灰蒙蒙的眼睛。
畏死之心人皆有之,贺明汀强忍着惧意理智分析起来:良性还是恶性?如若是良性,算他走运,如若是恶性,他又还剩几年好活?贺明渚又该何去何从?送回芸城?绝对会被贺咏一和他老婆扫地出门的……万一还是家族遗传呢……
逻辑体系轰然坍塌,贺明汀捂着胃干呕起来。
肉体的痛楚尚未消退,但他仿佛感受不到了,不舍、焦灼、悚惧和绝望生拉硬扯着他的五脏六腑,疼得他嘴唇都在发颤,整个人似乎被撕裂成两半。
一半承受着水深火热,一半随着夜色渐浓消化这个讯息,静候公开。
程树反复看了两三遍,一张嘴语言系统却短路了:“这,这……”
“我也是刚知道的。”
“不是,这……”程树狠挠了几下头发叫起来,“这都什么事啊!”
对啊,这都什么事啊。
为什么偏偏是我呢?
贺明汀也百思不得其解,但他并没有歇斯底里的质问和宣泄——可能是因为长时间粒米未沾,他连抬动一根指头的力气都不舍得浪费。他只是默默坐在除净雪的路面上,风刮得脸上生疼,眼睛也干涩,却流不出哪怕一滴眼泪。
他只是略苦涩地轻笑:“我有时真想尝尝尼古丁的味道。”
身后的建筑物宛若一头巨大的野兽,阴影吞没了微弱的路灯光,也吞没了相对无言的两人。
片刻,贺明汀说:“叫他过来吧。别让他一个人在车里等太久。”
贺明渚甫一得令便如箭脱弓弦,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直奔目的地,却在接近时刹住了脚步——大抵是被哥哥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镇住了。
贺明汀挑了挑眉,拍了拍身边的空地示意他坐过来。
贺明渚迟疑了两秒,然后带着一点儿私心的,钻进了他哥的怀窝里。
贺明汀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搂住了他,柔声道:“抱歉,我食言了。”
小人儿闻言连连摇头:“哥哥没事就行,我学怎么做这个汤,下次我炖给哥哥喝。”
完蛋,这还叫他怎么开口啊。
贺明汀神色一凛,右手掰着弟弟的脸抬起来,一字一句认真说道:“我需要你这段时间住在程树家,乖乖听他的话,好吗?”
贺明渚警觉地竖起耳朵:“哥哥怎么了?”
“嗯……一点儿毛病。”贺明汀含糊其辞,语气故作轻松,“反正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了,这回就跟它正面碰一碰。”
他低头一眨不眨地盯着贺明渚,看他也眨着清亮的大眼睛,心里还有几分忐忑——嗯,其实挺怕他哭的。
月光照在他白净的小脸上,没有泪痕,也没有泫然欲泣的迹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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