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旦浑身一抖,难以置信地确认,“你说他们就在八风殿?玄德门内的八风殿?距离宜秋宫举步之遥?”
“是啊,就在八风殿。”
银蝶儿怯怯应了声,暗忖这人瘦归瘦,冲到跟前来竟还有股威压感。
李旦两只拳头攥得紧紧的,很想发泄,却不知能打在谁身上。
光宅元年李显出京,李旦便被扶上帝位,可他从未坐正过一日金銮殿,而是从头到尾处于□□之中。
起初,全家居住宜秋宫,虽行动受限,到底还有天伦之乐,可是韦团儿诬告他的妻妾行巫术之后,先是刘氏与窦氏被带走,几天后五个儿子也被带走,剩下他茕茕孑立,至今已经整整六年。
李旦昼夜牵肠挂肚,一忽儿想到妻子尽丧,独活有何趣味?
一忽儿希冀圣人只是剥夺了宗室身份,逐出宫廷,终有一日还能相见。
最美好的设想是,圣人愿意栽培儿孙,就像对李仙蕙那样。
可是夜深人静时,他又惴惴不安的猜测,也许圣人只肯抚养孙女,不愿抚养孙子,又或者,只抚养李显的儿女,却不让他的孩子有条活路?
——原来都不是,她养着他们,像养着一群野狗,早就忘在脑后。
李旦脑子里嗡地一响,猛地醒悟过来,受颜夫人施恩多年,想推却早已来不及,他脸上浮起踏入陷阱的痛苦,两手覆在眼上掩饰奔涌的泪水,喃喃道。
“窦娘子教养我儿六年,人说生恩不及养恩,我儿当替她养老送终。”
“吕不韦说,窃钩者诛,窃国者侯——”
颜夫人抿了抿唇,眯起眼缓声道。
“您一定以为下官安排窦娘子进宫,是为了谋求百倍、千倍的利益罢?”
李旦后退一步,戒备地看着她。
太阳已经爬到半空,就算是他这间地脚阴湿的北房,也能感到空气燥热。颜夫人静静站着,衣袍映日绯红,神情昂然勃发,像个行猎回来的女将军。
“下官姓颜,颜之推的颜,颜师古的颜……”
颜夫人顿一顿,沉痛地补充,“颜昭甫的颜,颜敬仲的颜。”
第69章
再歇几日, 便是祭祀的大日子。
张罗办事的颜夫人忙得脚不沾地,既要确保礼仪一丝儿不差,又要弥缝李家的面子, 手底的人全散出去了不够,只得来向瑟瑟商借司马银朱。
“幸而今年只是小祭,比不得封禅。”
瑟瑟兴致勃勃问, “那年封禅什么样呢?”
她问的是四年前女皇封禅嵩山,可颜夫人答非所问,反说起高宗封禅泰山。
“往上数一千年, 拢共就封禅过四回,匀开算算,两三百年才一回!三十几年前我还未嫁, 我叔叔颜敬仲做着正五品的吏部郎中, 有幸随驾,写信回来,洋洋洒洒两千多字。啧,阖族聚在正堂,听祖母一字字念来, 泰山之壮阔,叫人心生向往,高宗意气风发, 更令人心潮澎湃!”
“啊!那可真是,十辈子赶不上一回!”
瑟瑟从小到大,最爱听李家先祖的威风,偶然李显提起, 便喋喋问个不休,可是韦氏恨李家兄弟窝囊, 四个加起来抗不过女皇一个,每每冷语打断,横加讽刺,反而惹出李显的难过来,难得逮着这回,忙附和。
颜夫人微微侧头,眼角似有泪渍。
“是啊,我叔叔临死时亲手给自己撰写墓志,平生起落,种种悲喜,一概略去不提,只大书特书泰山之行,墓碑立在黄河边,十里八乡父老来拜来读,子孙引以为傲。所以四年前圣人封禅嵩山,着我操办,真让我完了小时候的心愿,尤其今年再来,祭祀事小,实则大事是——”
瑟瑟听了她欲扬先抑的一番铺垫,眼珠子滴溜溜转的像只猫,想要逮住她话里的暗示,边上李仙蕙脸上却浮起歉意,放下祭祀不提,反恳切道。
“柳家、褚家、颜家,当初不过是为王皇后说了一句公道话,便祸及子孙,连圣人肯还政李家了,这桩旧事却没人翻案。”
瑟瑟不明所以,呆呆地‘诶’了声。
颜夫人瞧她满脸无知,叹气道,“宫里人事常变,一茬茬更迭,当年惊天动地的大事,如今老人不提,新人压根儿不知道,何谈翻案?只可惜我几个叔伯侄儿,满腹才学,胜过宋之问、崔湜之流多少?却只能滞留乡间,一笔楷书无缘青史,只能记些家务账,叫管事的赞叹。”
一番长叹戛然而止,她起身告辞,边往院子走,边牵着李仙蕙殷殷嘱咐。
“祀坛设在峻极峰顶,四年前修建时,正逢武威军与吐蕃激战,朝廷钱粮紧张,所以只升龙道修的阔绰些,能走御辇,边上道儿窄,公卿百官都得骑马,只能委屈你们抛头露面了。”
瑟瑟笑说这才好呢!
“年纪轻轻怕什么?爬也要爬上去啊!”
颜夫人嗤地一笑,目光锐利地望回来。
“你别说嘴,不是好爬的,一万零一级台阶儿,腿不走折了你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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