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不是担心,只是可惜,没有那段记忆。
然她性情内敛,人家不想多说,她也不好再问东问西,垂眸又摸起一块米糕,默默送进嘴里。
卫觎却不知怎的看了出来,见不得她垂头耷脑的样子,看她真想知道,徐徐放下书简,“不是甚么大事,十年前我离京时,原想把你一并带走。”
簪缨不敢相信地抬起头。
卫觎在那片璀亮的眸光里,声音有一瞬停顿,最终恢復平静,“你不跟我。”
簪缨直直看着男人开阖的嘴唇,有很长时间忘了呼吸。
前世病笃之时,她确实听说过卫郎君曾携枪到皇后宫里大闹一番,其后愤而出京的事,却从来不知这段传闻里,还有自己的参与。
她万万想不到会是这样。
大司马方才说的不是宫里不让,是,她不跟他走。
十年前,她正五岁,不用卫觎多说,簪缨也能想到几分,那时候的自己,正被庾皇后好言好语地笼络住,一声声唤着她母后……还黏人,成日跟在李景焕屁股后麵团团转。
外人要想带走一个迷失在甜蜜假象里的孩子,谈何容易。
簪缨后背发冷,胸口像塞进了一把捣碎的薄荷,一股一股地往外漏着凉风。
她本以为,她前尘一世无依无望,四周豺狼环绕,无一人真心待她,原来不是这样吗?
竟是她自己……放弃了跳出火坑的机会吗?
后背忽被轻轻一拍,半晌忘记呼吸的簪缨受惊般深深吸进一口气,如梦初醒。
卫觎盯着她憋白的小脸缓过来,方拧起眉,“不准再琢磨,仔细头疼。”
“过去的事不甚紧要,不想了,而今你可想好,当真不回宫了吗?”
方才杜掌柜震惊还情有可原,连他都这样问……簪缨心中悲凉,可见自己这些年,痴心望嫁的形象多么深入人心。
她心里积压着两世为人的秘密,哭不出,笑不出,牙齿在下唇碾出重重的一道红印,漆黑的双眼直视大司马,透出几分执拗。
“死也不回去。”
听到某个字眼,卫觎略重地看她一眼,摸了三下手边的木头案几。“胡说。”
接下来的一路,二人都无话。
簪缨感觉大司马好像不愿深谈当年事,一个人默默地吃糕。
江乘县在都城的西南,治所归于琅琊郡,南临临沂。琅琊与临沂,原本都是北方青州的地名,后来五胡乱华,祸乱洛阳,晋朝衣冠南渡后,于江南建立起南朝政权,因怀念故国,才将江南的许多郡县改置成了北方的地名。
他们从行宫出发到江乘,比从建康内城启程就近不少,却也在道上
耗了近一个时辰。
到了墅堡外,卫觎先下车,履尖抵稳踏凳,仍向车厢递出一隻手臂。
簪缨伸手扶住他下车,轻轻道了声谢。
缀在后头的那辆车里,春堇和任娘子也相继下车。春堇做了一世婢子,头一回不必在主子左右侍奉,大摇大摆地另乘一辆马车,不由小声讚叹:“大司马出行的场面果然不一般啊。”
任氏望着前头那一高一低两道身影,小娘子绣舄软,步子小,卫觎那样个傲岸不群的人,竟也耐心地等她并肩而行。
她比春堇看得明白,笑说:“不是待咱们的场面不一般,只是待小娘子不一般罢了。”
顾氏别墅的设计,仿照的是北方堡坞式结构,从竹篱围成的外栅看进去,环形木柞的两层轩楼依稀可见,其上还有绳纹黛瓦攒出的阁楼顶。
竹树花药,流水小桥,一派婉约意境。
簪缨过往生活在堂皇整丽的宫庭,未曾感受过这种亭自亭,阁自阁的自然之美,转动明眸看得新奇。心中想,人住在这样的居所,每日纵情于山水,枕石漱流,操琴养鹤,应是很快活的吧。
卫觎领着她,见了看守的门子直接道:“十六来看望顾公。”说罢不等通传,迈步便入。
他来得随性,顾家人听信后却被惊动。只因顾氏隐居山林后不问政事,连大司马回京都不知道,更想不到他突然到访。
簪缨才随着卫觎走过一片种满药草的水塘,便见一位银丝满鬓的布袍老者,带着两个家仆从石子路那头走来,背着一手,面沉似水。
到得跟前,老者审视了卫觎两眼,劈头便道:“王家小子访戴安道都不如你好兴致!今下官至三公,也好意思空手上门。”
簪缨脸皮薄,这话虽不是说她,却自觉礼数不到,先于卫觎红了耳根。
卫觎没事人一般,高大的身姿挡在前头,颔首:“仓促不曾备礼,今日想来世叔这儿蹭一顿饭,世叔多包涵。”
他对待老者的态度是尊敬中含有亲近的,簪缨便猜出了这老者是何人,待他目光望来,福身见礼:“傅氏女见过顾公,未投名刺冒昧前来,万望明公海涵。”
顾氏家主见此女气质不俗,姝静脱尘,心中先讚一声好。却不曾认得她,沉吟道:“这位是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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