藕涓开始去看心理医生,公立医院鬓角有些发白的中年男人,五十岁上下,姓梁,主任医师,家庭美满,有一对龙凤胎,藕涓第一次见过他就想办法事无巨细打听清楚对方的生活状况,梁医生的眼睛跟周驰很像,二三十年前大抵也是风靡很多少女的抢手货。
她去过梁医生那里三回,跟他坦白很多东西,被“移情”两个字打得落荒而逃,但他又送她一本诗集,上面写:
我也是被爱的
被整个世界所爱
被日光所爱
被层层袭来的海浪所爱
……
藕涓还是跟一个大她八岁的富二代李东在一起,她不要他的房子,仍然挤在学校的四人间,但是要他的钱,要他的包,也收很多很多的花,每天都会有人送过来九百九十九朵红玫瑰,藕涓抱起来都很吃力,但她还是很开心。
到周末,他们会去酒店。
藕涓问过李东要不要跟她回南城看一看,即使是在情欲之中,理智混乱,李东也不愿意说一句好听的哄一哄她,“南城是什么穷乡僻壤的,我都没听过这地方,等你放假了,带你出国玩。”
藕涓还想要再说些什么,但是声音已经被撞碎成呜咽,她猩红的长指甲在男人背后划出一道又一道痕迹。
期末考试结束,李东买了外出的机票,时间间隔有两三天,藕涓央他去一趟南城,实在没办法,他开车走了这么一趟。
车载音乐播的是早些时候的流行歌:
一起长大的约定
那样清晰
拉过勾的我相信
说好要一起旅行
是你如今
唯一坚持的任性
周驰从前会在睡觉之前外放一会给她听,小姨嫌吵会来踢门,周驰再恶狠狠地骂回去。藕涓如今已经听过周杰伦的演唱会了,选曲没有《蒲公英的约定》,但听到《不能说的秘密》她也掉两行泪。
赶上又下了场雨,南城的小道还是泥泞,没有修上水泥路,车子轮胎半陷在泥地里面,猛地发动引擎,可以想见溅得车身一片狼藉。
好容易走上大路,李东非要绕一圈去洗车,他有点洁癖。
只是没想到会在汽修店碰到周驰,他的零时工就这么恰巧又做到了汽修店。
人的面相是会随着际遇改变的,藕涓看他一脸愁苦,眼角平添皱纹的模样就知道他过得不算好。
藕涓低头看自己的手,已经不是几年前皴裂、长满冻疮,在热水中浸泡过就会发痒的样子了,每回背书背到“媵人持汤沃灌”都会想笑。
周驰送过她一只护手霜,南城街上的10元店买的,每天晚上睡前洗完手,小心翼翼涂上那么一点,管子已经空掉,她小心翼翼藏到床头的曲奇铁皮盒子中,一起被藏在里面的还有周驰给她买的发卡、头绳、塞了几十块钱的小红包、废弃铁路捡到的漂亮石头、琉璃厂的废玻璃、吃过的干脆面袋子……
那个铁皮盒子,早在周驰拆掉上下的床铺时就被扔到不知道什么地方了,周驰大抵早就窥探过她的少女心事,但不知所踪的所有珍藏,就像那年春节他替她放过的漫天烟火一样,点亮过她的人生,最后却是湮灭。没有答案其实已经是所有的答案了。
藕涓现在想想也觉得可笑,原来自己从前那么cheap,只是尝到这么一点甜头,就愿意为一个人赴汤蹈火。
“我男朋友李东。”藕涓的情绪比她想象中坦然。
周驰冲两个人点点头,然后提着水管亲自过去洗车。
他的活干得挺不错,动作麻利,又快又好,只是干得再好也不过是个“洗车的”。
李东点点藕涓肩膀,“你这哥哥是个哑巴?”
“……他会说话。”
藕涓有些不满,但这些年不管是通电话还是别的什么,藕涓经常问周驰“你好不好”,他永远只说“好”,再没有其它的话留给藕涓。
周驰还没有到下班点,所以李东先开车跟藕涓回去,车子驶过水产店、熟食店、菜市场、酱香饼、老式蛋糕房……她走了很远的路,来路却仍然清晰。
藕涓坐在车上,暖气打得很足,从前冬天缩在一床单薄的被子里面打寒颤的日子说到底都是昨日,昨日不可追,也不敢描述。
“李东,我们回京市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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