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十九日,奉慈安太后、慈禧太后懿旨,封皇后阿鲁特氏为嘉顺皇后。
一个“顺”字,何其讽刺。
她自从入宫,从来不想恭顺,却从来都被迫恭顺。
载淳这辈子也是一样。
恭顺到最后,结局是什么?
慈禧朝夕召她去跟前,张口便骂她“狐媚子”,后来是命宫人来骂。
可蕴珊忍辱负重,决意要活。
她决心要把这孩子生下来。哪怕到最后终是一死,她也绝不屈服。
那孩子是她最后的希望,只要是个男孩子,只要她到时能设法把消息送出宫,或许,或许可能……
她只饮无色无味的清水,用架上画眉鸟试过无毒才喝。
她只吃生的洗净的青菜果子。
她竭力不令自己太过悲痛伤心,唯恐惊扰胎气。
“孩子,你既是我阿鲁特·蕴珊的孩子,便需有几分骨气,决不可轻易死了。”她对那孩子说。
正月初一,新皇改元“光绪”。宫中赐宴,一片热闹,热闹声一阵阵传到储秀宫来,传进蕴珊耳朵里。
面前冷羹残炙,难以下咽,她却甘之如饴。
她知道她如此吃苦,如此活着,是为了什么。
承恩公崇绮亦在宴会受邀之内,宴毕,觐见皇后,见偌大的储秀宫只稀稀落落点着几盏残灯,孤寂凄清,人影也没有几个,不免心中凄楚。
进殿,蕴珊在他面前端坐着,腹部微隆,面庞却瘦得厉害,仿佛腹中孩子要将她整个人吸干一般。
她才二十一岁。二十一岁的女孩儿什么样?花朵儿似的。可她却……
太监奉茶来,却是冷的,在这寒冬天气里,一丝热气也不冒。
蕴珊坐着受了他的礼,开口道:“没料想阿玛还来见我。”
因先前杨梅疮的事,崇绮自知有愧,便道:“国丧之后,臣家母亲和夫人都很记挂娘娘。”
又说了些忠孝贞节、伦理纲常的话。要她对先帝尽忠,对两宫太后尽孝,刚说到“贞节”二字,蕴珊不待他说,先出声道:“若阿玛此行是受太后所托,大可将话说明。”她软禁之中,他能来面见,必然需要得到太后允许。
“并非只是太后有所托,实则也……”崇绮张不开口,只转身以衣袖拭泪。
蕴珊苦笑道:“大婚前,阿玛嘱咐,要我做个贤后,要我辅佐君上,要我大公忘私,要我宽容不妒,不可辱没祖宗门楣。从那天起,我便知道,我的娘家,聊胜于无了。”顿了顿,又道:“即便阿玛不说,我也猜得到。我早晚会死,阿玛不用担心不能覆命,也不用担心会牵连阿鲁特氏一族。只是,我人生短短二十一年,见识短浅,要怎么死才能死得好些,还望阿玛教我。”
崇绮落泪道:“蕴珊,你是我亲生女儿,你要我如何……如何……”
蕴珊只静静地等着。
“不吃行不行?”
“行。”蕴珊垂眸,微笑道。
父女相对,久久默然。
直到崇绮的愧意令他再也无法忍受,他匆忙告退。
她答应的话,自然是假的。
膳食送来,她表面不吃,实则暗暗存储起干粮,以待将来之需。
听闻明末天启皇帝的妃子被客氏幽禁,便是靠着喝房檐滴下的雨水和吃一些旧藏的粮食才活到客氏倒台。
只要再撑几个月,撑到孩子长大成形,到时哪怕她熬不住了,至少还能选择服药提前生产,再搏一搏。
可是忽然有天,她清晨醒来,发现手臂上起了红疹子,跟载淳当初一模一样的红疹子。
又一次,就像从前无数次那样,他给了她希望,又亲手毁灭。
蕴珊呆坐在床边,坐了一日,没有用膳,也没有饮水,仿佛魂魄都被抽去。
孩子是保不住了。听说得了杨梅疮的妇人,生下的孩子一出生就满身脓疱,智力低下,骨骼不全。她不能为了争一个皇位而把孩子生下来让他受那种苦。
“早知如此,当初倒不如,我去做跟宫外私通的那个,挑一个自己喜欢的人,至少心里痛快。如今却要担个虚名儿,反会被人咬说是我害了皇上。等过几个月,浑身长满了杨梅疮,那脏名儿便坐实了。我绝不活到毒发,死得那样难看。”她望着载淳送她的那只画眉,苦笑道:“西太后——两位太后,早晚知情,想必也根本不会让我安稳活到那时候。到时左右都是死,与其被人逼死,被人踩在脚下如蝼蚁一般,倒不如自己拼个死,死得像个人。”
光绪元年二月二十日寅时,嘉顺皇后崩,年仅二十二岁,时距同治帝逝世仅七十余日。
五月,上谥号“孝哲嘉顺淑慎贤明宪天彰圣毅皇后”。
光绪五年三月二十六日,帝后合葬惠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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