曹节赶到雒阳时,已经是正月初五日。
见她来,曹操很是欣慰,虽然中风后舌头僵直吐字不清,脸上肌肉也不听使唤,但还是勉力挤出一个笑,断断续续口齿不清地说没有白疼这个女儿。卞夫人在旁连连附和——邺城距离雒阳要比许都近得多,她早已赶来,但仍勒令曹丕留守。
此时曹操左右,只有一个儿子:随行军中的曹植。
“父王的福气还在后面,一定要康复才是。”曹节一面说着,一面给曹操按捏肩膀。
侍女端药来,曹节接过,亲手为曹操喂药。
卞夫人在旁问道:“陛下准你来多久?”
曹节微笑道:“陛下说,按我所需,以父王何时康复为准。”
曹操头不能动,费力地合嘴吞咽银匙中的药汤,不再张嘴,眼珠转到曹节身上,睨着她,费力挤出几个字:“陛下……封……我……为王,可是……情……愿?”
曹节道:“陛下本就无甚大志,自从得了我,惟愿夫妇相守过太平日子。如今父亲不但为他安定北方,又挥师南征,统一天下计日可待,若不是父亲和曹家为他立下汗马功劳,他如何夜能安枕?封王自然不算什么。”
曹操听罢,眼珠仍向着她,盯了片刻,才移开,又张开嘴。曹节继续侍奉汤药。
夜间曹操睡去,卞夫人给曹节使个眼色,曹节点点头,随卞夫人至她房中。
“倒是劳累你。”卞夫人道:“做皇后的人,千里迢迢赶来端汤送药。”
“母亲这是什么话,若不是父王,我如何做得皇后?无论做什么,始终是父王的女儿,尽孝岂非应当。”
卞夫人道:“他的情形你见了,往后,怕是不能庇护你了。”
曹节便偏开脸,以手巾拭泪。
卞夫人略拍一拍她以示安抚,便道:“前几日说话还利索些时,他留了《遗令》,存在桓阶手里。”曹操生怕重蹈袁绍刘表覆辙,故而未将主理后事之权交给卞夫人,以防矫诏。
桓阶便是当初力保曹丕登上世子之位的大臣之一。
曹节道:“这军中,桓阶同党,约占几成?”
卞夫人道:“谋士约占一半,至于将军们,想必都是遵从《遗令》行事的。”
曹节道:“四哥的意思是如何?”
卞夫人道:“他……唉!这个不争气的东西!说什么忠孝友悌。又说对功名利禄已经无意,甘心为臣。”
曹节道:“母亲也太溺爱他,这样的大事怎能由着他任性。母亲可试探过洪叔父的态度?”堂叔曹洪,都护将军,与曹丕有宿仇。他身为曹氏宗亲,深受曹操宠遇,且军中战功足以服众。
卞夫人道:“未曾。或许可以一试。只是此人爱财如命,未必有大志。”
曹节道:“他当年能舍身将坐骑让与父王,想来至少是有胆。我想他未必会坐看仇家上位。”
卞夫人点头称是。
曹节道:“不知三哥那边,母亲作如何想?”
“你父王以他为越骑将军,留守长安,恐怕动不得。”
“父亲口齿不便,说话越发困难,若母亲代父亲召三哥来侍疾,想来也无人生疑。以三哥的聪明,他必不会孤身前来,至少要带卫军。卫军人数不足以与雒阳大军较量,但好处是可以近处侍奉,用起来方便。
卞夫人应允。略顿了顿,看着她说道:“祁淑,你父亲的论断没错。若你不是女子,该是仓舒那样的人。”
曹节道:“仓舒太过聪明,以致福浅寿短。女儿绝不敢与他相比。”
或许因妻女照顾尽心,曹操病情略有好转,虽然说话仍是难,但脉象却有复兴之势。
曹操盛赞女儿的孝心,却自始至终没有提,若某天以魏代汉,此女将如何安置为妥。
他昏睡时,曹节坐在榻旁,看着他衰老病颓的样子,有时会想起从前。
小时候,没有见过父亲的时候,从曹宪的话里,她曾幻想过一个慈爱而神武的父亲,也幻想过得到父亲的疼爱,并逃离母亲的冷漠。
后来远远地偷看,阳光下的春日宴,父亲英俊潇洒,气度不凡,和她的兄弟姊妹们坐在一起欢声笑语,她是多么羡慕,多么向往。
再往后,他就成了她悲惨人生的源头:一个强盗,一个霸占人妻的好色之徒。
现在,他垂垂老矣,皮肤灰败,长满了褐色的斑,像一个千疮百孔烂掉的苹果,每一道皱纹都透露出生命的灰败。但他还在幻想延命长生,一点点转好的迹象就让他如久旱逢甘霖。他可真是贪婪啊,贪图美色,贪图权位,现在贪图寿命。
她每天都在盼望,盼望某天父亲会说“祁淑将来做不得皇后了该怎么办”,这样她便可以虔诚地为他祈愿,祈愿他福如东海寿比南山,可一天天过去,他没有。
他看着祁淑想起仓舒,想起曹昂,想起曹昂的养母丁夫人,他觉得无颜面对曹昂和丁夫人,但他从来没有想过眼前的祁淑,一个人在汉宫,做着汉宫的皇后,将来怎么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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