裘,抽出王昙自己扯散的衣带,将王昙连手带脚都裹进裘衣中,拿衣带牢牢地捆成一团。王昙身上热不能散,徒劳地挣了两下,在地上滚了几圈,又忽然面露笑容,摇摇晃晃地睡去了。
桓道才心中忧虑,公主却无缘故地高兴起来,教僮子拿棋秤、博具来,要与道才弹棋、樗蒲。道才从来不能拒绝。曹统拜别后,她们玩了几局,公主总是赢。她心知自己如今腕抖无力,弹棋断无常赢之理,偏偏道才让她,她又觉得没趣,正要发作,一旁的王昙忽然浑身颤抖,梦中惊呼道:
“阿兄,阿兄!”
道才倏然长跪起身,袖摆一下子拂乱了秤上的五木。公主奇道,“你这位弟弟,不会有什么哮症、癫疾罢?”道才面白如纸,摇头道,“向来并没有,这恐怕是渡江时落下的宿疾。”
公主听到“渡江”二字,心中这才生出一些怜悯,走去在王昙脖颈上摸了一摸,说道,“热已经褪了,汗也干了,你们可以回去了。”
道才向窗前一看,室内灯火摇曳,泄入的日色业已阑珊,她这才醒悟过来,心头又惊又愧,连忙唤健仆来抱王昙。出门时,门前昏蒙一片,弦月高挂,庭下有几洼白而发亮的积水,如黑暗中融化的银,道才回身看了一眼,油灯暖黄色的微光犹从室内照耀出来。她脚步一顿,要解下王昙身上的裘衣送还,公主摆摆手,提着灯,踏着散碎的月光,独自慢慢地走向后院去。
王昙是在回府的途中才渐渐清醒过来,车内并不甚亮,他裹在暖融融的狐裘里面,只看到身边有背着光高高的一个影子。他下意识只觉得王嘉来捉他了,顿时扑上前抱住手臂,埋着头一通乱蹭。直到听得道才一声,“阿奴怎么了?”他才猛然惊觉,“啊”的一声直起身来,窘得两颊发烫,厚重的狐裘窸窸窣窣地落在脚边。
道才掀起车帷,月光静悄悄地洒进来,王昙听到黑夜中牛的喘气声,车轮吱啦吱啦地碾过路面。半晌,记忆回笼,王昙双手交握,两膝发颤,两排牙齿格格地碰在一起,道才只当他冷了,正要俯身去捡拾狐裘,却听到车里低低的一句:
?“嫂嫂能不能不要把今天的事情告诉阿兄?”
她背着光,只看到王昙眼中波光潋滟,须臾竟流淌下来。王昙双手覆面,轻轻地啜泣,他明知故犯的事情很多,事后像这样惊惧悔痛的时候却屈指可数。他这时才想到月余前宴中的那一杯药酒,以及其后多日的食欲不振、精神不济,可是服下寒食散后的快意,那种病态而不可抵挡的快意,如附生的藤蔓一般,深深地扎进他的肚腹。他恍惚间知道他无法忘记,他再也无法忘记了,他分明还很小,却对未来生出深切的忧惧。
牛车慢腾腾地停下来,长夜中,道才手脚有些发凉,刚刚想要活动一下,王昙吓得一把捉住长嫂的袖子。道才心事重重,随口答应道:
“你乖乖听话,阿嫂就不告诉阿兄。”
她心中也不知道怎样和王嘉解释。夜色已深,就牵着小叔回到她与王嘉的院中。廊下灯火通明,他们夫妻各自宴游,彼此都有默契,回来多晚也不会多问,王嘉只能是在等幼弟。果然,她尚未走到门前,王嘉已提着灯迎出来,和声问道,“怎么在公主府上耽搁到这个时候?”
王昙顿住脚步。道才笑道,“阿奴在人家府上昼寝睡过头,叫他起来,还不高兴。”
王嘉才照见幼弟有些红肿的眼眶,忍俊不禁:
“你几岁了,还是在外人面前胡闹!羞也不羞?”
王昙自从上次心虚露馅后,就精进学业,这时别开脸装不高兴。王嘉笑骂几句,又叮嘱奴子不许放他中夜点灯游荡,才使人领他回房安寝。
王昙一直在等雪,建康初雪时,他却病倒了。这一病就是一个冬天,最沉重时连提笔的力气都没有。王嘉因此事大发雷霆,将王昙身边的奴仆挨个质问一遍,得到的说辞都是一致的:
六郎得知初雪,坐立不宁地等待了一天,日暮时,他只身去往府中的荷池。奴仆们早就在池中的小亭上备好了暖炉与毡席,可谁知他远远地望见荷池就停下来,呆站了一会儿,又走近些,拾起一枚石头向池中投掷进去。他发现水面并没有上冻,就忽然大发脾气,回来枯坐了半夜,后半夜就发起热来。
王嘉素知幼弟执拗任性,却不想已经到了这种地步。可他又实在懂得弟弟的心事:圣人尚说知者乐水,王昙偏偏这样畏听水声。倘若可以选择,谁又愿意为恐惧所制呢。
王昙病中脾气更坏,打砸药碗、叱骂奴仆,都还是常事。王兑来看他,他从来不假辞色。曹抒来时,他又嫌自己形容枯槁,蒙着被子绝不肯见人。王嘉时时需要板起脸来训他,一半时候他会听话,另一半时候会哭。
好在江南的冬天不长,慢慢王昙的神气也养起来,一整个冬天堆在房中的竹简绢帛各自开始发潮。他能出门后,王嘉专门捡了一日陪他晒书。厚实的麻布上,百家圣人之言一卷一卷地展开。王昙才来回走了几趟,就气力不济,随处卧在地上。王嘉回身看到,连忙斥他:
“快起来!你不知地气寒凉吗?”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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