赐予他最后一点自由:他可以选择沉入自己编织的美梦,在幻觉而非残酷的现实中了结一生。
在山门之中,他是从不敢尝试这种能力的。他怕的东西太多了:他怕自己妖族的那部分气息泄露,他怕那些同门暗藏厌恶或怜悯的眼神;他怕窃窃私语,怕那些声音传到师尊耳中——哪怕他百分之百确定师尊对此毫不关心……
他还害怕师尊的责备。
——不,师尊甚至很少责备他,或许正是对他不抱期望……但如果,如果连那种些微柔和下来的眼神也转为冷酷、连那种偶尔凝落在他身上的视线也消失不见的话,他……他真的会……
只是不经意地想象了一瞬,锥心的痛苦便仿佛化为实质,让燕从的面上失尽了血色、微微蜷缩着发抖。
——但他真的还需要想象么?
他岂非早已——亲眼——目睹过了么?
被无言地驱离时,那种刺骨的冷漠,那形同陌路的目光,好似诸般情谊一息散去、万番过往霎然成空——
可笑!他们之间,又哪有什么情谊、什么过往呢?
不过是一层至薄至浅的师徒缘分罢了。而这,大抵也是他幸而窃得,终归不配;如今再怎样不愿,也把握不住、只能任其脱手而去了……
那么,他还剩下什么呢?
燕从空茫茫地怔了一会儿,机械性地咀嚼着那些从世人口中经常听到的词汇:父母,亲族,朋友……师长、爱人……
……重来一遍,他不得不咀嚼得更细些,以防自己漏掉了什么:兄姊……?同门?对手、宿敌……恨?目标,理想,大道……
这些碎屑飘飞了一阵儿,又全部像纸灰一样静默地无力地沉落地面。他的思维也变得静,又仿佛什么都没有;只是更静、更暗。
在这虚无般的阒寂中,他渐渐听到了一个声音。
……是自己的心跳,在这一方黑暗的、他用兽躯仓促刨出来的洞穴里回荡。
有些聒噪。
这声音里大概有答案吧,他恍惚地想着。毕竟他实在是什么也想不出来了。
为了弄清楚这答案,他勉强竖起兽耳,贴到洞壁上去听。
这狭窄狼狈的洞穴,只能将将容纳起他蜷缩起来的本体,让他像一团泥土一样被掩藏在大地中。或许他终于找到了同类,愿意与他待在一处,即使是沉默的,即使是暂时的。
而这同类似乎也并非总是沉默,正如这暂时也并非不能成为永恒。
至少在这一刻,他得到了答案。皮肤触碰到冰冷岩土的一刹那,一个雪亮的明悟划过他的心头:
他确实还剩下一样东西,仅有的一样他还把握在自己手中的东西。
——他的死亡。
***
这便是燕从试图入梦的原因。
沉在梦中的时间过久,即使是编织梦境的魇妖本身也会逐渐失控,分辨不清梦与现实,从而无法醒来,只能在无边的幻梦中徘徊——直到最后一丝肉体能量耗尽、大脑彻底停止活动为止。
如果魇妖不幸编织的还是美梦,那么所消耗的能量将会几何倍数地增加——因为“魇”自原初之始便是噩梦与惊骇的化身,编织美梦不亚于经脉逆行,稍加不慎,很快便会使身体枯竭衰败。
而这恰恰是燕从想要的。
比起活着,忍受着不知尽头的痛苦和——孤独……比起煎熬,比起硬撑着度过不被任何人所期待的一生……他终究还是选择了懦夫的路。
真是一条软弱的路啊,真是一条耻辱的路啊!败者、逃兵,负幸、短视……想要编出话来骂自己,实在是太容易了。或许光靠着自我贬低,他都能延长不少这无味的日子。
但是,还会有谁为他感到羞耻呢?他又值得让谁蒙羞?
唯一有可能在乎的人也将他弃如敝屣。遑论爱人,他甚至做不成奴宠。
……或许这也不过是大梦一场罢了。
或许,幼年的他被殴打至濒死时,根本没有遇见过师尊。那只是他一瞥惊鸿后,为自己编织的一个幻梦。
美梦如光流转,如影蹁跹;若最后因为他的力量难以为继,使得这美梦露了噩梦的马脚,那也是他作为无能的半妖应得的下场。
所以,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?
只不过是将美梦继续延续下去罢了。只不过是让自己继续沉在梦里,只不过是想再见见他,只不过……是想让生命的最后一刻,自己的眼中能有他的影子而已……
***
燕从在繁华的闹市睁开眼睛。
这里他好熟悉。商贩的叫卖声沸沸扬扬。炸物与糖果、面点与酥汤……这些曾经对他而言万分诱人的香气,现下却无法扬起他心中的哪怕一片灰屑。
这里是师尊带他来过的地方。是他进入山门前最后的世俗时光。师尊牵着他的手,师尊……
燕从痛得弓了下背,又低低喘了口气。
但是没人注意到他。他只是街角一条不起眼的、脏兮兮的流浪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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