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会稽的主宅人丁兴旺,如盘根错节的老树。她是高嫁,初来乍到,谢氏门第显赫族人眼高于顶,不知道多少人轻视她。卫姌除了随嫁的丫鬟并无亲近的人,所受委屈无处倾诉,背后不知偷偷流了多少次眼泪。
在她眼中,谢宣是芝兰玉树般的君子,不通俗务,所以未曾向他提过一句。况且自成婚后,谢宣的态度不咸不淡,两人相处犹如陌生人同居一屋。她感觉到他虽然就在近旁,却好像依旧隔着很远。
这也并非是错觉,婚后不久,谢宣接到朝廷征召。他未及弱冠已经按九品中正制评为三品,被征召入仕是再正常不过的事。前两次都被他拒绝,但这次谢宣决定应召前往建康。卫姌也暗自高兴,只盼跟随他离开主家去过简单些的日子。
谢宣却告诉她,他要只身前往建康,让她留在会稽照顾母亲族人。
卫姌心凉了半截,第一次弱声央求他,说想随他一起前往建康。
谢宣道:“我初来乍到,朝中局势诡谲多变,恐无心顾家,你还是安心留在家中,等我消息。”
他神色温和,决定却不容更改。
这一走就是三年。卫姌每月给他寄家书,告知家中事务,也大胆袒露心迹,倾诉思念。谢宣回者寥寥,书信中言辞平淡,从无一句关怀私语。卫姌也并非傻子,哪能不明白,谢宣对她并无情意。
那时她还年少,心想这是相处时日太短所致,只要她体贴关怀,总有一日能叫他软化。所谓精诚所至,金石为开,谢宣又不能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铁石心肠。
可叹她坚持数年如一日,却成了谢氏的笑话。
谢宣也曾几次归家。卫姌总是温柔小意体贴相迎,从不曾露出丝毫怨怼。
那次谢宣回来,这是两人成亲的第六个年头,卫姌在廊下听见谢氏女眷议论。
“你看她这两日装扮得如穿花蝴蝶一般招摇,生怕别人不知她是谢宣夫人。”
旁边有人嗤笑,“任她如何花枝招展,在郎君眼里也如同敝履。”
卫姌并不是任人揉捏的性子,但这一刻仿佛是心底最隐秘羞耻的一层布被人捅破,她愤怒之余,心底漫起的确是委屈和寒意。她站在树下,任由泪水淌满脸庞。不知多了多久,她忽然瞥到谢宣站在不远处假山石旁。抬眼看去,谢宣隽拔不群,经历过官场周身透着清贵。他淡淡地看了她一眼,转身离去。
卫姌已经记不起当日的心情,到底是羞愤还是心寒到了极致。
只是那时开始,她彻底明白,谢氏郎君的心可能真是玉石做的,寒彻冻骨。
她对捂热石头再没有当初的热诚,家书依旧,只是再没有往日倾诉衷肠,犹如例行公文。又过一年,卫姌听闻江夏附近发生蝗灾,有流民作乱,她不由担心母亲。自她出嫁后,母亲离群索居,与族人相隔甚远,家中只有几个老仆照料。
江夏会稽相隔千里之远,她忧心不已,写了一封书信托谢宣联系江夏官府士族,多加照看她母亲。书信出去月余,还未收到回信。卫姌收到族人报信,母亲所住老宅被流民攻占,乱中误伤致死。
她眼前一黑,昏厥过去,随后生了一场大病,缠绵病榻半年。
无人知道她已心如死灰,再无半点盼念。
谢宣从建康回来一次,押了个小厮同来,说就因他擅作主张把书信搁置一旁,这才耽误了大事。
卫姌黑幽幽的眼眸在小厮身上转了圈,只淡淡说了句,“那就处死吧。”
谢宣愕然,恍若从未认识般看着她,“他虽犯大错,但事前并不知书信内容,非是故意,罪不至死。”
卫姌冷冷一笑,不再多说半句。
她已看透他,不愧是谢氏新秀,对族人温和宽宥,对不在意者却冷淡至极。她恰巧就是他不在意者,而小厮还姓谢。
时隔半月,那小厮死于街边争执,被醉汉连捅数刀,血染红了半条街。
这时谢宣还未回建康,急匆匆来到后院,神色冷肃,一进门,瞧见卫姌低头抚摸着一串玉珠。那是卫氏从江夏送来,说是找回的卫老夫人遗物。
卫姌朝他望来。
她容色冰冷,眉宇间倦色淡淡,更有一抹利刃般的寒意。
两人相隔不过几步,却像隔着千山万壑。
谢宣又回了建康。卫姌连家信都懒得再写,时而邀约相熟的妇人,或杯觞路酌, 或弦歌行奏,享受高门士族女子该有的恣意畅快。
就在前不久,家中侍婢整理旧书,将谢宣特意提及的孤本挑出防蛀晾晒。有一本被抖落在庭院里,当中夹着的纸笺恰巧飘在卫姌脚边,她弯身拾起,纸上一串娟秀字迹,下面还有谢宣亲笔题注。
“月出皎兮,佼人僚兮,舒窈纠兮,劳心悄兮。”
婢女面面相觑,不知所措。
原来这就是谢宣无情的根源,他已心有所属。卫姌嗤笑一声,将纸笺抛开,扬长而去。
他无情,她亦再无意。此时她心中所念只剩下诚心供奉天师道,不为别人,只为母亲求一个安稳来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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